渔舟唱晚，江上风清

---《渔舟唱晚》

一

东海之滨，洞庭之岸，有鱼即有渔，有渔也就有了渔歌。

与筝结缘的渔歌不少，比如《东海渔歌》(又名《黄河渔歌》)、《南海渔歌》《洞庭新歌》《乌苏里船歌》。多是表现水面的壮阔、捕鱼的欢快、丰收的喜悦。这里的《东海渔歌》是由古筝家张燕创作的古筝曲，与周星驰在《功夫》里作为配乐的那首却是两回事。后者乃是马圣龙、顾冠仁在1959年创作的民乐合奏曲。《乌苏里船歌》则是从东北赫哲族同名民歌改编而来，“乌苏里江来长又长，蓝蓝的江水起波浪。赫哲人撒开千张网，船儿满江鱼满舱……”民歌的歌词已经明确地表明了主题。广东音乐里有一首《渔舟晚唱》。是的，你没有看错，是“晚唱”不是“唱晚”。这是由来自广东中山的吕文成创作的充满岭南风情的曲子。吕文成你未必知道，但他的代表作《平湖秋月》应该就耳熟能详了吧?还有一首负有盛名的筝曲《春江花月夜》，改编自琵琶曲《夕阳箫鼓》，曲名取自张若虚的唐诗名篇，但内容未尽相同，而是分为“江楼钟鼓、月上东山、风回曲水、花影层叠、水深云际、渔歌唱晚、回澜拍岸、棹鸣远濑、欸乃归舟、尾声”十个段落，其中就包括了一段“渔歌唱晚”。

为何古筝总与渔歌结缘？窃以为，最重要的原因，是古筝与“水”在气质上的相亲相近。即使是完全不懂弹筝的人，随便用手指从里到外，或者从外到里随意弹拨筝弦，都是一段水的形态。一弦一顿，仿佛是叮叮咚咚的滴水声，浙江筝派的《高山流水》里就有这样一段。连接起来、不急不慢，这在筝的技巧里面称为“刮奏”，仿佛溪流淙淙。要是再快一点，那就是水流湍急。筝曲里常有这种由快到慢，或者由慢到快的表现手法，比如《雪山春晓》里由慢到快，用以描绘冰雪融化、水流涓涓，再到浩浩荡荡的过程；比如《乌苏里船歌》里多次由快到慢实现从水波荡漾到水流平缓的过渡。如果在琴弦上的刮奏再猛烈，那就能掀起惊涛骇浪。典型的曲子，比如《战台风》。

在这些与筝曲结缘的渔歌中，最负盛名、传播最广的，鄙人认为当数《渔舟唱晚》。它那份温婉，那份古朴，恰与古筝的气质相得益彰，仿佛《梁祝》之于小提琴，《二泉映月》之于二胡，音符与琴弦，浑然天成，注定是绝配。

从宁静开始，到百舸归航、浪花飞溅，最后重归宁静、余音袅袅，正如心里的一次波澜，路上的一次际遇，平静中渐入佳期，到轰轰烈烈，最后又在平静中感悟回味。曲调与心理的默契，让这首曲子自然而然地萦绕于心头，挥之不去、倏忽又至。或许这就是其吟唱颇广的原因吧。

二

彩霞缱绻，波光粼粼，晚风轻拂，它就这样涉水而来，娓娓动听。没有纷繁复杂，没有扭捏造作，却像一个大家闺秀，信口唱上一段，也婉约大方。从容不迫的节奏，展开一副风平浪静、祥和安宁的盛世图景。落霞与孤鹜齐飞，秋水共长天一色——壮阔背景下若隐若现的帆影，澎湃涛声中时断时续的渔歌，在指尖颤动，在心头荡漾、摇曳。

余晖脉脉水悠悠，眼眸亦悠悠。夕阳下，海浪细抚沙滩，暖风轻扬长发。是谁，伫立成一尊望夫石的模样？目之所及，归舟点点。平安归来的牵挂，满载而归的期盼，随着一叶叶渔舟的渐近而愈加强烈，在心头回旋缠绕，丝丝入扣。牵肠挂肚的那个人，到底是在哪一艘小船上？今天打的鱼多不多、大不大？

近了近了，隐约可见一浪推一浪，起伏跌宕、奔涌而来。

近了近了，让人望穿秋水的那个人，在夕照里渐渐清晰，甚至于笑容也清晰起来。虽然更加黝黑，写满疲惫，但是还是那样熟悉的面孔，那样明朗的笑容，于是，便点亮了心中的期盼，点亮了生活的前景。

回来了〜〜

渔歌更欢，明快热烈，此起彼伏。从夕阳下沉的方向，由远及近，越来越响亮。那熟悉的歌词、熟悉的声音，提前预告着好收成，也充当着接头信号的作用，让海上的和岸上互相等待的人一一对上号。

欢呼雀跃，喊声相喝，手舞足蹈。来不及等船儿靠岸，岸上的人已经蹚水冲进海里，奔向自己等待的那个人。

桨声激荡，水花四溅，争先恐后。争渡、争渡，船上的人划桨向前，水中的人曳缰退后。手中越是沉甸甸，心中却越是喜滋滋。因为，渔船的分量，恰是预示了生活的质量。

这一刻，连夕阳都染满红彤彤的喜悦。它见证着这一忙碌而欢乐的场面，直到被海水吞没。江天朦胧，人影稀疏……

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晚风清。

三

关于《渔舟唱晚》，有两个人是绕不过去的。这两人相隔千年，看似无所关联，但因为这一首曲子，他们的名字仍被我凑在一起：一是王勃，一是娄树华。

王勃，这位初唐四杰之一，十四岁及第受官的天才诗人，由于《滕王阁序》中的一句诗而与筝有了瓜葛。“渔舟唱晚，响穷彭蠡之滨；雁阵惊寒，声断衡阳之浦。”虽然《滕王阁序》的主旨是自哀“时运不济、命途多舛”。但其中描绘的滕王阁一带、赣江之滨的壮阔景象，却传颂千年。“渔舟唱晚”被直接用以命名这首筝曲，写景抒情，诗情画意，果然恰到好处。人类共同的审美情趣，总能穿越千年，伟大作品的灵魂，总能达到惊人的默契，唱和相应。面对同一种情景，涌起同一种感动，诗人以诗、乐匠以乐，同样动人心弦、传唱千古。诗与乐，本是同源同根、相辅相成、互为表里，《诗经》是也，乐府是也，唐诗宋词元曲无外乎此。唱和的基础，皆源自于共同的心灵。于是千年前王勃的瞬间触动，成为千年后同一种触动、不同种方式的点睛之笔。

千年后的那个人，就是娄树华。这位音乐演奏家远不及王勃著名，也不及《渔舟唱晚》的妇孺皆知。甚至于他作为《渔舟唱晚》作者的身份也备受怀疑。有说是其师所作，娄先生改编；有说是另有他人所作，此人曾与娄先生之师交流，而娄先生又从其师处得之。众说纷纭，真相尚有待考究，但娄先生与《渔舟唱晚》的千丝万缕联系是不可否认的。娄先生纵然非原创作者，但对此乐曲的改编、传承、推广功不可没。因此现行各权威筝曲集关于《渔舟唱晚》作者的注释，必定少不了“娄树华”三字。

娄树华(1907-1952年)，河北省人。18岁到北京道德学社半工半读，结识出身于河南民间音乐世家、擅长中州古调“乐中筝”的魏子猷先生，并拜其为师，练得一手扎实的筝艺。1935年，娄先生参加了“中国音乐旅行团”赴瑞士、奥地利、苏联演出，使中国民族音乐艺术“乐中筝”受到了国际上的称赞和推崇。毕生主要在北京、南京推广中州古调，编印《筝学讲义》，改造了工尺谱为专用的“古筝指法谱”，采用简谱记写筝曲。

古筝独奏·《渔舟唱晚》

《渔舟唱晚》创作于1938年至1939年之际，娄先生去世距今也只不过半个世纪。然则关于《渔舟唱晚》作者的争议却如此之大，究其原因，当然在于动荡年代著作保护机制的缺乏、信息沟通的不便、记载资料的遗失，但也不可忽视民间音乐艺人互相切磋、师徒相传的传播方式的促成作用。你可以说民间音乐家们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识，但正是他们这种抛却隔阂和猜忌的开放开明态度，使得相互之间的交流学习蔚然成风，取长补短无所顾忌，这为民间音乐注入了丰富的元素和强大的动力。所以《渔舟唱晚》不论原创者到底是谁，发展至今，它的不朽正是前人诸多心血与智慧凝聚而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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